第19章 井梧摇落

叶建华敢做敢当,向交警自首,当日交通事故中他的指挥不当:如何让桑塔纳跟着沈友之,如何在坡顶冷不丁地鬼探头,以及如何突然发生事故。以及,他本人从车中飞奔而出,痛悔莫及地奔向卡车,却发现意中人安然无恙,但喜欢的偏偏不是他。十九年的青梅竹马,怎么就失败了呢?

当时最煽情的言情小说也没他的自怨自艾精彩,交警在内,所有听众唏嘘不已,由衷同情这个痴情种子。事故处理结果,叶建华赔偿医药费、护理费和汽车修理费,他本人被调离报社总部的岗位,去下属出版社做图书编辑,比起“无冕之王”,这算是贬谪。但此时放浪形骸的叶建华,表现得毫不在意,欣欣然地卷起家当,骑车前往。

“真咯?建华被调到出版社?”陆勤听闻这个消息,只觉得雪上加霜,难以置信。

“真咯!”陈阿姨放下篮子,招呼大家过来吃午餐。www.rkzyu.com 时光小说网

“李太史绣品”的质检车间上个月安在木桥巷中,有十二个人。陆勤被李闲夫妇聘为主任,一来她责任心重,碰到次品不肯轻易放弃,总是想法设法地修成良品;更重要的,她严苛的性格适合做质检,碰到其他员工有疏忽遗漏之时,她象教育女儿一样,唠叨个不停,事后不忘讲道理分析利弊,也象对家人一样苦口婆心。效果很明显,“李太史绣品”到客户手中的良品率维持在近百分之百,损耗低、信誉好,自然而然订单多价格好。李婶娘统计,上半年的订单已有三百二十万元,全年保守预计六百万元。但如果谈及利润,她便抱怨成本高、开销大,对所有人都象应付税务局,再三强调没赚到多少钱。质检车间员工的工资是多劳多得的计件制,按绣品大小难易定价,每件一分到五分不等,每天计产,月底结算,李婶娘渐渐地将这些事也交给了陆勤。陆勤感激李婶娘的信任,越发干得尽职尽责,碰到忙季,便和员工们商量不回家吃饭,在陈阿姨处定点心送来,二十分钟吃完,继续干活。陈阿姨很高兴多了个固定客户,每次都精心准备,有时肉馒头加菜饭,有时青团配酒酿,今天是每人一碗菜馄饨,青菜虾仁的馅,鲜掉眉毛,人人吃得心满意足。陆勤顾不上称赞,拉着陈阿姨,悄悄问叶建华的事。陈阿姨知道陆勤的心事,把知道的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她。陆勤听得又是叹气又是跺脚,说:“可怜的建华!这孩子,以后哪能办?”

叶建华象是听到了邻居们的同情,彻底变样,上岗当天,直言不讳地指摘部门同事工作中的错误,显出深厚的文字功底和刚硬的文人风骨。又加入了书法家协会,很快成为协会中的风云人物,日日写字,喝酒,或者喝酒,写字。见到沈友之的时候,他斜睨着友之,明目张胆地说:“但为君故,沉吟至今!”

轮到沈友之落荒而逃。好好的苏城青年、江南才子,怎么变成了花和尚?沈友之为躲避叶建华的疯癫和母亲的埋怨,更因为不想离开罗成,每天一下班就去医院,泡在病房里。罗成挺过了手术当夜,一日日好转,渐渐能明白眼前陪伴的是沈友之,视线总跟着她移动,但是一旦沈友之回望,他立刻避开目光。一月中旬,罗成能说话的时候,沈友之趁中午午休时来到病房,罗成看看只有他们两人在,犹豫着说:“沈友之,你回去吧!我已经好了,以后你不用来了。”

沈友之诧异地看过去,罗成的目光闪躲着,说:“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我。不过,车祸是个意外,不是谁的错,你不用内疚弥补。”沈友之不回答,探究地继续寻找罗成的目光。罗成索性低下了头,但仍旧强硬地说:“你回去吧!”

“我不!我喜欢在这里。”沈友之笑嘻嘻地:“你赶不走我的。”

“友之,不,沈友之!”罗成有些着急,板下脸严肃地说:“请你端正态度!我们仅仅工作上有接触,连同事都算不上,你老在这里,影响不好。”

“影响不好?影响谁了?”沈友之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,笑道:“孔处长挺关心你的,他蛮赞成我在这儿啊。其他人的闲言碎语,你管他呢!”

罗成心一横,更加严肃地说:“影响我了。我不自在,我不喜欢外人在我面前晃悠。”

沈友之毫不在乎,调皮地笑道:“那你就继续不自在吧!反正我喜欢在这里。”见罗成苦恼地眉头紧皱,沈友之叹口气,坐在床沿,凝视着罗成,认真地说:“孔处长把你的过去告诉我了,我明白,你吃了很多苦。但是,你不能从此不相信人了呀。我也是认真的,我想,”讲到这里,终究有些含羞,沈友之低下头,轻声说,“我想,和你在一起。”

“沈友之!”罗成伸出大手,一把将沈友之推离床沿,激烈地喊:“你是以为你伟大吗?非要拯救我这个失足者?我不需要!我就是不喜欢你,看到你在我面前晃悠就心烦!你一个未婚女青年,请你自重!”

沈友之被推得差点摔倒在地上。好不容易站起身,被这几话砸得摇摇晃晃。罗成不看她,狠狠地说:“你走!不要再来了!”沈友之泪水盈眶,一转身出了病房,“砰”带上了门。

明明是个大晴天,太阳照得暖洋洋的,但是沈友之只觉得冷,胸口更象刀子割的一样,一阵阵疼。如果不喜欢,为什么会约我去新园区?为什么看我的目光满是爱怜?不,一定另有原因,罗成你到底怎么了?沈友之骑着凤凰自行车,回想过去的大半个月,头脑一片混乱,想不出罗成为何变了态度。车祸前,他很自信沉着,见到叶建华气势也高一筹,车祸后,为什么软弱了?

这车还是李雪洁的那辆,后来叶建华送过来,摔得不像样子,李雪洁说算了不要了,万幸友之没事。但是沈友之坚持付了李雪洁车钱,把车送去修理铺子大修,补了漆,后刹车也修好了,每天骑车上班,骑去医院。车轮滚过窄巷中的石板路,发出好听的声音,吱吱嘎嘎,吱吱嘎嘎,象王载言的三弦。

胡思乱想中,听到木桥巷中有一群人说话:“今天弄还是明天弄?”“乘蒯强在,今天弄掉吧!”沈友之骑过去,见巷中老梧桐树下的万斛泉井边围了不少人,陈阿姨、秦阿婆、老蒯、陈老伯等都在,连忙问怎么回事。

“沈队长来了!太好了!”陈阿姨连忙告诉沈友之,这口井有几天了,打上来的水不干净,越来越脏,还有臭味。老蒯刚才看了,说是要清淤,正好蒯强今天在家,准备今天说干就干,天冷是不错,但等不到开春,淘米洗菜等着用。之所以称呼沈友之“沈队长”,因为她是这一期古井保护队的队长。这是十泉里街道的传统,三十七口古井,居民和街道共同维护看管,居委会的积极分子和街道干部轮流担任“古井保护队”的队长队员,走街串巷的时候顺便看管古井,碰到问题及时处理。象这井水脏了,就要及时抽干,把底下淤泥挖清,漂白井底,再等清水重新涌出来。

沈友之很赞成,当即说骑车回去喊蒯强。老蒯止住她,神气地取出个大哥大,打电话喊蒯强,高声嘱咐两遍:“工具带上!”

老蒯见邻居们好奇,得意洋洋地展示大哥大,黑不溜秋地象块转头,但是能打电话!陈阿姨看得啧啧咂嘴,秦阿婆小心地拿过细看,问多少钱,一听八千块,吓得连忙还给老蒯。老蒯更加得意,笑眯眯地说:“小强今天特意送回家!说是快过年了,孝敬我的!”

邻居们纷纷称赞,“蒯强的玉雕得奖哎!”“名气越来越大,生意越来越好,供不应求!”“而且最孝顺,大哥大送老蒯!”梧桐树上的枯叶随寒风旋转着飞落,也象是争着在夸奖蒯强。老蒯笑成了一朵花,浑然忘记了对蒯强曾经的苛责、父子曾经的纷争。

蒯强这时带着工具赶到,看见沈友之,微微点头打个招呼,便忙着干活。外面没插头,热心的居民们有的找插线板,有的搬机器,很快马达声轰轰隆隆响起,开始抽水。蒯强站在一旁看,不时回答邻居们好奇的问题,还是和以前一样木讷,答话都是短语,“好”,“容易”之类,绝不超过三个字。沈友之身为古井保护队的队长,也站在井旁,听着蒯强和街坊们的对话,医院发生的一幕又浮上脑海,心中刀割似地难过。

“友之。”蒯强后退几步,到了沈友之的身旁,轻声唤了一声。抽水机的声音实在太响,沈友之没听见,蒯强迟疑着,伸手轻轻碰了她一下。沈友之惊得连忙转身,茫然地看着他。蒯强又喊了声:“友之!”沈友之才反应过来是蒯强,连忙奋力笑了笑。

蒯强从口袋里取出个小布包,递给沈友之,轻声说:“送你的。”说完便转身去了抽水机边。沈友之捏着布包,心虚地环顾,还好,大家都在忙着看水井,没人在意。打开布包,是一块小小的圆形金色奖章,黄澄澄的,一圈刻着“1996天工苏作金奖”,中间是“蒯强”。沈友之惊得连忙抬头寻找,人群中,蒯强正在脱棉袄,套上黑胶裤。沈友之望着望着,忍不住心酸,一滴泪水滴在了奖章上。

等水抽干,马达的轰鸣声停止,巷子里说不出的安静,连树上的鸟儿也停止了鸣叫,歪着脑袋望着水井。蒯强沿着井壁,一步一个坑地小心往下爬,老蒯和陈老伯紧张地在井沿边拽牢绳子,其他围观的也都屏住了呼吸。直到绳子晃动,井底传来闷闷地一声“好了”,所有人松了口气。沈友之伸指悄悄拭去奖章上的泪水,小心地收起,站到井沿边,和大家一起抬淤泥。

象平日打水一样,泥巴一桶一桶地吊上来,温温的,沉沉的。陈老伯和老蒯闲聊,讲起解放前水井活儿干的最好的,是老叶,下井上井象猴子一样又快又麻溜,后来人不见了,大家还都找他,担心这些井怎么弄。解放后才知道,他是地下党,上前线打鬼子去了。“可见呐,能下井的都是贵人啊!”陈老伯对老蒯说:“蒯强和老叶一样,将来一定有大出息!”

老蒯笑得合不拢嘴,一桶泥巴轻轻松松地拎起,利落地倒进筐里。秦阿婆好奇地问:“你讲的老叶,是叶首长?”

“当然!我们小时候一起玩的!”陈老伯说:“不过人家现在是首长了,多少年没来过苏城了,部队制度严咯!”

邻居们纷纷附和。别说叶将军,叶建军参军之后也一直没回来过,只能张老师和叶老师两口子去省军区看望,结婚也不让办事,就领个证,发个喜糖!“叶家女婿怎么样?”“嘘,小点声!早离婚啦!听说人不错,可惜得了肝炎!”

沈友之霍然回头,见说话的是陈阿姨,忙装作不经意的样子,上前一边倒泥巴,一边随口问:“叶建军结婚了?我怎么不知道,男方是谁啊?”

“你那时上大学不在家。男的谁也没见过,就部队里的吧。”陈阿姨放低了声音:“千万别提这事,叶家人忌讳!”

沈友之不再多问,默默拎一桶泥巴,倒一桶泥巴,脸上手上都沾满了泥,象只土猫。吴科长下午上班路过看到,和众人打招呼,鼓励沈友之这个“队长”保护好万斛泉井。她唯唯诺诺地应对,远不如陈阿姨和秦阿婆表现得诚恳干练。

一直忙到下午四点多,总算淤泥挖好,撒上了漂白粉,大功告成。蒯强爬上来,一身黑乎乎的,头脸连在了一起,还顶着几片树叶,他反身将井盖盖上,两只胳膊不停地抖。大家知道他用脱了力,纷纷让他赶紧回去休息,工具什么的别管了,这么多人在呢。沈友之跨上自行车,拍拍后座说:“上来,我送你回拙园。”蒯强实在累狠了,并不推辞,示意沈友之骑行,他轻轻跳上车后座,两只腿太长,搭在后轮轴心上。沈友之感觉自行车象驮了座小山,龙头不听使唤,明明在直行,偏偏骑得歪歪扭扭,随时象是会撞到窄巷两边的墙上去。手忙脚乱之际,车子突然一轻,原来是蒯强直接站起来了,说:“我带你吧!”沈友之点点头,自动换到了后座上。这下车子又平又稳,很快到了拙园门口。蒯强疑问地看着沈友之,沈友之避开他的目光,说:“我去上班。你好好休息。”说着接过自行车,转身骑走。

进了办公室,看看四周无人,沈友之拨通了叶建华的电话。叶编辑接电话的声音现在也变了,一声“喂”象写草书般肆意奔腾,洪亮高亢。听到是沈友之,叶建华很意外也很高兴,忙问什么事。沈友之不知如何开口,想了想问道:“快过年了。乐之今年回家,说2月6号下午的长途汽车。你家里,呃,你哥哥姐姐回来吗?”

叶建华下意识地看看墙上的日历:“还有半个月呢,谁知道!往年都忙得不回家的。”

“你姐姐,叶建军她在部队也忙吗?”沈友之实在不知道怎么问。此时头脑忽然清楚,对,罗成手术的第一个星期都很开心,看到她虽然讲不了话,但眉眼都在笑。是张主任第二个星期来探望的时候,讲到事故理赔进展,称赞叶建华有胆子挺身自首,罗成听到叶建华的名字,表情有些疑惑。张主任接着又说没想到叶首长的小孙子这样正直,罗成变了脸色,闭目休息。当时,沈友之还以为他不舒服,喊了值班医生来看,医生没发现什么问题,嘱咐罗成好好休息。对,应该就是那时候,罗成发现叶建华是叶建军的弟弟,那之后变得心事重重的。

叶建华极了解沈友之,敏感地察觉到她有事,说:“友之你有话直接讲,我姐怎么了?”

“叶建军曾有短暂婚史,因男方得了肝炎离婚的?我怀疑,那个人是罗成。”沈友之知道这句话的后果,比她不肯嫁叶建华还要严重,母亲陆勤珍惜的、与叶家二十年和睦老邻居的交情,从此恐怕烟消云散。

果然,电话那边无声无息,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,“砰”,叶建华挂了电话。

沈友之第一次被叶建华挂电话,愣了愣。放下电话想,这说明,猜对了。罗成是被叶建军伤透了心,不想再卷入叶家的圈子。毕竟,元旦那天叶建华对沈友之痴情纠缠,罗成看在眼里。想明白了前因后果,沈友之受伤的心顿时平复。但是很快,更加发愁:这么复杂的关系!难怪罗成不想继续!首先是对前小舅子横刀夺爱,就算成功,现任岳父母与叶家同在拙园中,共用后院和水井,一直会见到前岳父母!不,不是因为他自己尴尬,以罗成的性格,更多是为沈友之考虑:叶建华在世人眼中,远比罗成条件优越,沈友之做这个错误选择,全家尴尬是小事,说不定一辈子后悔。

沈友之深吸一口气,微闭双眼,再一次直面自己的内心,看见罗成、叶建华、蒯强三个人影。不,感情无法权衡度量,与金钱、职业、家庭等所有条件无关,沈友之清楚地知道,她想和罗成在一起。哪怕是这些天在医院里陪护,她日日开心,嬉笑娇嗔都自然而然。与叶建华一起常会烦躁,与蒯强一起每每沉重,而与罗成,从没有任何压力负担,永远象是等候在盘山路边的五岁小女孩,挥舞着草帽,任性无拘,自由自在。

所以,其实唯一的问题,是怎么能说服罗成?沈友之想了想,站起身,从办公橱里取出绣花绷架,细细端详。过去半年,绣出了蓝天白云和大部分建筑。还有半个月,来得及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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