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章 万斛泉涌

第五天的上午,一百六十箱货全部装好,李家三口一起押送,亲手送到了客户仓库里。晚上,李婶娘领着李雪洁,兴奋地跑到街道办事处,找到还在加班的沈友之,告诉她,客户很惊喜,当场抽验了六箱,百分百良品!那可是从没有厂家能做到的成绩!想想看,一件次品没有!客户称赞“李太史绣品”可靠可信,不但当场付款,而且追加了很多订单。

沈友之正和罗成在忙,桌上摊放着两堆资料,一边是需要修缮保护的老建筑资料,一边是中新合作园区的规划蓝图,听到这里很为李家高兴,连忙祝贺。李婶娘诚恳地表示,今天这个奇迹,是沈友之一手创造,街道对李家的帮助,难以回报,所以送来一万元,请沈友之务必收下。沈友之连忙推辞,李婶娘坚决不肯拿回,李雪洁也附和母亲,口口声声这是应该的。还是罗成提醒,街坊邻居都帮了忙,何不咨询居委会的建议再决定?沈友之听听有道理,便将一万元小心装进挎包,说一会儿路过陈阿姨家,正好去问问。

李雪洁抿着嘴儿笑,李婶娘也觉得,难得看到沈友之如此温顺地听从,不禁上下打量罗成。一看就是外地人,粗壮魁梧,肤黑粗糙,手大得像个蒲扇,一身军大衣看着笨重,年纪怕是不年青,至少三十多了,而且一身烟味,面前的烟灰缸里全是烟蒂。www.rkzyu.com 时光小说网

这该是友之的领导,绝不是朋友。李婶娘心中嘀咕,准备告辞。罗成忽然含笑问:“李婶娘,倘若有机会换个新房子住,你愿意吗?”

“什么新房子?”李婶娘站住了,警惕地问。邻居街坊们都在传,怕是要拆迁,街道干部沈友之一家家上门询问意向,做准备工作呢。子赤路刚拆迁没多久,一千两百多户搬进了新房子,李婶娘去看过,四四方方的鸽子笼,虽然有煤气灶,有卫生间,但悬空住在半空,前后都没园子,不接地气!

罗成拿起桌上的新园区规划蓝图,双手举正了给李婶娘看,说:“这种新房子,怎么样?”

李婶娘瞥了一眼,撇撇嘴:“我不愿意。我李家的老房子比这强。况且,到哪儿找这些熟悉的街坊邻居?友之,换了你也不愿意,对伐?”

李雪洁拉拉母亲,李婶娘会意,不再多说,堆上笑脸告辞。两人走出办事处,隐约传来母女两的对话声,“姆妈记得啘?哥哥端午节来家,带的就是那张图,说是中新合作的新加坡软件项目,正在建设的工业园区。会不会,十泉里拆迁,让大家搬去那里?”“我不去!金泾湖、养生湖、读书湖那一带是乡下!老蒯那个舅爷葛阿三住的盛圃镇,以前的盛圃乡!还有王家姆妈的娘家,谢塘乡,种地的!”

说话声渐渐远去,消失在冬日的寒风中。沈友之尴尬地笑笑,说:“她们不是有意的。”

罗成叹了口气,凝视着蓝图,半天不语。上次在沈友之这里看到这张图,回建委就打听,是哪个部门负责。结果发现是省市两级政府与新加坡合作成立了专家委员会,建好新园区的决心不言而喻,委员会中全是中新两方的专家,建筑、规划、城建、水利、电力、通信等各个类型的高级人才。按专家委员会的方案,今年投入了七十亿元,平整地下设施,施工建设铺设市政道路、供电线路架、供水管网、燃气管网、供热管网、排水管网、排污管网、电信管网、有线电视光缆。所以,罗成一个毫无专业可言的部队转业干部,没有参与的机会。反倒是老城区十泉里历史文化街区的保护工作提上了日程,准备一个点一个点地整旧如故,象孔国庆讲的,拿出绣花的功夫细致做好,以冀渐渐由点至线,由线至面,所以名为“微更新”。这项工作,因罗成已经跟了大半年,顺理成章地由他继续。

沈友之知道罗成的心事,这两天他来到街道办事处和她谈“微更新”,谈着谈着就会讲到中新合作的新园区,两人都对那蓝图中的美景无比神往。李婶娘讲那是乡下,是啊,象滇州一样天高地阔,苍穹旷野。但是显然,去新园区很难,不管是建委科长还是街道科员,都是国家干部,必须听从安排。

沈友之无从劝慰罗成,看看已经快九点,便收拾桌上的资料——再不会有报销单躺着,提议下班回家。罗成站起身,将蓝图放进抽屉,不无遗憾。沈友之锁门,轻松地哼着流行歌曲“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。。。”一转头,看见罗成凝视着她,不由得红了脸,停止了哼唱。

出了办事处,一阵寒风刺骨。沈友之瑟缩了头颈,快步往陈阿姨家走。罗成跨上两步,行在沈友之的前面,魁梧笨重的军大衣挡了大半寒风。沈友之闻到他身上的烟草味,突然觉得不那么冷,恢复了锁门时的轻松,又轻轻哼起小曲,“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。。。”夜色朦胧,路灯昏暗,窄巷中一片寂静,只有两人的脚步声,一个稳重,一个欢快。远处传来几声狗吠,两只夜猫跟着叫。这样的冬夜,沈友之平常只想一步迈回家,今天却觉得,怎么一下子快走完了?

转弯进钮氏巷,路灯不知怎么坏了,巷子中黑黢黢的。沈友之嘀咕,明天要记得请人来修,否则脚下深一脚浅一脚,有人摔跤就糟了。意外地,罗成从包里取出一只手电筒照亮,说是多年军旅的习惯。前方的路面骤然清楚,沈友之不由得欢喜,兴奋地抬手锤了罗成一拳。“你象我们滇州的姑娘。”罗成没头没脑地说。沈友之不由懊恼,是啊,哪个苏城女孩儿家会这样锤一拳?李雪洁就算有意为之,也是敲,是点,绝不是锤;王载笑呢,恐怕会翘出兰花指!

罗成没听到回答,侧过身看沈友之。却见她眺望前方,皱紧了眉头。罗成不解地望过去,什么也没有,但是寂静中,隐约传来说话声、砖块敲打声、锯木头声。罗成还没明白,沈友之大步流星,跑到发出声音的第三户人家门口,双手擂门,高声喊:“陈阿姨!陈阿姨!”

里面的声音顿时停止了。接着窸窸窣窣地一阵轻微响声,陈阿姨在里面问:“谁啊?深更半夜的!”沈友之自报家门,双手擂得更紧。罗成看得好笑,走上前大手重重拍了一记,木门晃了两晃,几乎掉下来。沈友之大喜,冲罗成飞速翘了翘大拇指。

门开了,陈阿姨打着哈欠,慢腾腾地走过来,堵在门口问:“友之,啥个事体?都睡觉咯!九点多钟?对啊,九点多钟了!天冷嘛!前两天帮李家干活也累了!李婶娘要给钱?啊唷,大家都讲不要,忙了四天是不错,但大冬天的,本来阿没啥事体,都是闲人,闲着阿是闲着,去忙忙倒蛮热闹!好好好,我明朝再问问大家的意见。”

陈阿姨敷衍着,就要关门。沈友之知道拦不住,冲罗成飞快地使了个眼色。罗成伸出大手,在木门上又是重重一记。趁着木门晃荡、陈阿姨惊慌失色的功夫,沈友之快速钻进了陈家院子。果然,在院墙和屋墙之间,仅仅四十公分宽的狭道中,正在砌砖墙,已经砌了有一人多高,刚才听到的就是这里敲砖的声音。地上堆着木板和油毛毡,墙砌好之后,搭在上面会变成一间小屋。

“陈阿姨,这是做啥?”沈友之气得跺脚。

陈阿姨低头搓手,不吭声。房门“吱呀”打开,陈老伯讪讪地走出来,后面跟着的居然是老蒯,不用说,在这里帮忙盖小屋的。陈老伯看看老伴,坚称自己年纪大了,前列腺不好,起夜次数多,家里没有卫生间不方便,所以搭个简易厕所。陈阿姨连忙附和,老年人麻烦啊,家里有个厕所就方便了。

沈友之知道,从子赤路拓宽拆迁开始,古城居民包括十泉里的家家户户,一直在议论拆迁,有的期待,有的是盼望加盘算。前几个月沈友之走访了几百户人家,更引起了十泉里居民们的猜测,很多人认为拆迁即将开始,即使不相信的,也认为拆迁是早晚的事。那么为了迁得划算,增加自家面积极为重要,想方设法建个小棚子、搭个小屋子,成了居民的共识。

“这是违章建筑!”沈友之板下面孔,严肃地说:“陈阿姨,你要以身作则,不要做坏榜样!”

“啊唷,啥个坏榜样!”陈阿姨叹气:“自家院子里搭个厕所,方便老年人,没啥个事体!马桶特别重,公厕在子赤路口,拎不动咯!”

老蒯跟着帮腔:“都是老邻居,应该互相体谅帮忙,对伐?友之你是我们看着长大的,平常最热心助人,一点小事体,做啥要为难人家老人?”

沈友之迟疑不决,看看陈阿姨恳求的深情,陈老伯被夜风吹得乱糟糟的银发,心中柔软。而且,市里已经定了十泉里是“微更新”,陈家老房子不在文保单位附近,应该不会拆迁,不涉及计算拆迁面积的问题。“这不是小事情。”罗成突然走上一步,说:“我是市建委的。这个巷道是公共地块,任何改、建都要申请,拿到许可证才行。”

罗成魁梧笨拙的军大衣在昏暗中益显得是个庞然大物,沉着的语气不怒自威,手电筒在砖墙、巷道那一块绕,象是在展示罪证。陈阿姨第一个泄气,低声说“算了不盖了”。陈老伯不死心,还是找沈友之理论,街道该为居民讲话,这是实际困难,必须解决。老蒯说:“对咯,我看友之早上阿倒马桶,笃定晓得老人的难处。”

还好夜色昏暗,看不见沈友之红脸,她自己感觉到面孔发烫,下意识地扭转身体,背对着罗成。怎么不晓得呢,女孩子家,每天早上不得不拎着马桶出家门,过李太史巷,走到子赤路路口的公厕,倒完了再走回家,碰到邻居尤其是男邻居,恨不得立刻隐身。小学三年级的时候,母亲曾分配姊妹两轮换,一人一天;但是妹妹乐之去倒了一次,是哭着回到家,发誓再也不去,沈友之心疼妹妹,主动揽在她自己身上。结果,从小到大,到现在也一样,早上倒马桶是沈友之最现实的烦恼。

但是身为街道干部,现在不是羞涩的时候。沈友之迅速调整情绪,说:“我理解的。公厕的事情,经过努力,已经确定要盖,最近的一处计划在东边巷口,陈阿姨,距离你家不到三十米,很近。特别重么,我陪你去换个中意的小一点马桶,好伐?”

罗成赞赏地微微颔首。沈友之这几句话内容实在,语气诚恳,而且她立刻联想到这两日讨论的“微更新”中的相关内容,拎出新公厕的位置直接讲,切实准确地为居民解决困难。果然,陈阿姨听到这里反而不好意思,连说“不用”。陈老伯不放心,和沈友之再次确认,确实是在巷口即将盖公厕,高兴得呵呵笑起来。不仅为公厕,这代表,陈家老房子不会拆迁啊!

老两口是做点心的,主打苏式汤圆,分三种馅:肉馅、豆沙馅、芝麻馅,配自家做的醇厚酒酿一起卖,很受欢迎。春天会揉些青团,冬天蒸些桂花糕,都是小本钱,当天不到晚,准卖光。房子的东边,巷中老梧桐树下,有口颇为有名的水井,名叫“万斛泉”,是清朝时苏城的“状元宰相”潘家开凿的义井,八角形石井圈上刻着“万、斛、泉”、“光绪戊申年”,十分质朴古拙。说也奇怪,这口井的水特别清冽,泡茶、煮饭、烧菜、做点心都份外香甜,不少街坊邻居认这口井,比如李闲,每次泡碧螺春,一定要到这里打水。老两口算是近水楼台,汤圆、酒酿和点心都用万斛泉的井水,所以特别美味,而且房子的西窗对着十泉大路,每天早上推开窗户便算是营业,附近的熟客不请自来。如果拆迁去新楼房,点心生意没法做,怎么生活呢?盘算来盘算去,赶紧盖些面积出来,争取分到两套房,自家住一套,另一套出租做生活费,算是被逼无奈之举。现在看样子不拆迁,那真是喜从天降。

陈老伯当即表态,小棚子不盖了,砌了一半的砖墙马上砸掉。老蒯啧嘴觉得可惜,但是义气地转身拆墙去了:这会儿还没干,好拆,砖头不坏还能用。沈友之警惕地问在哪儿用,怕老蒯再帮人盖违章建筑。老蒯被她的警惕弄得笑起来,解释蒯强玉雕坊的地方不够用,又租了旁边一间,准备打通扩大,要用砖头的。罗成留意到,沈友之听到“蒯强”的名字,神色顿变,在昏暗夜色中仍看得出,她的双眼装满了困惑矛盾,和她下午介绍拙园情况、讲到蒯强时一样。

沈友之不再多说,示意罗成一起转身离开。寂静的窄巷中空无一人,两旁的住户或透着昏暗的灯光,或一片漆黑。沈友之竖起耳朵注意听,生怕哪里再有人家盖小棚子。走到凤仪弄口,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,沈友之连忙循声跑过去仔细听,却是那家人在补铁锅。沈友之转过身,见罗成满脸好笑,讪讪地解释说:“没盖好之前,工作容易做,盖好了的硬让人拆,工作难做,也于心不忍。”

“是啊。”罗成赞同:“居住条件不理想,想法设法自己改善,本来不是坏事,但是要注意不违犯法规。象刚才陈家那样盖违章棚子,真要追究起来责任不轻。”

“谁想犯法呢?地都是公家地,申请许可证手续繁琐要求严苛,一般老百姓哪里办得到?陈阿姨老两口一把年纪,就算肯一趟趟跑你们建委,你们有人接待吗?”沈友之立刻反驳,象个护短的家长。

罗成皱眉说:“不是有没有人接待的问题,而是此风不可长,公共用地不能随意盖违建!好好一个历史文化名城,形象不要了?”

“为了城市形象,就牺牲居民的生活质量,号召居民艰苦朴素,尽量将就,别上厕所?那还是不要当什么历史文化名城了!”沈友之丝毫不让。

罗成见她火药味十足,明智地住口不语,默默陪沈友之走过凤仪弄。沈友之自嘲地说:“瞧我。与居民们走得太近。”

“可以理解,都是老街坊邻居。李婶娘讲得有道理,老街区有老街区的好。”罗成看着沈友之,说:“不过我知道,你想去新园区。我也是的。我看到规划蓝图的第一眼,我就想去。”

沈友之惊讶地望着他,以两人的工作关系,罗成这些话太过交浅言深了,但是他讲得自然而然,理所当然。罗成接着提议,两个人一起去看看中新合作区,骑车单程估计要一个多小时,平常没时间,正好快到元旦假期,元旦早上去。沈友之有些迟疑,但是罗成的目光充满鼓励,双手夸张地伸开,比划了个大大的圆,那是滇州的苍穹,宽广高远,恰如工业园区规划蓝图上的天空。寒风中瑟缩着脖颈的沈友之,立刻感觉到无名的激情,不由自主地伸直身体,点头同意。

到了拙园门口,沈友之转身和罗成告别,让他赶紧去子赤路乘车。罗成笑笑不动,晃晃手中的电筒,示意沈友之别管他。沈友之知道他不放心,只好随他去。迈步跨过门槛,沈友之听到身后罗成在轻声哼唱;“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。。。”沈友之忍住回头张望的念头,快步跑进了拙园。

穿过天井和厢房,感觉到纱窗后探寻的目光,沈友之脊背一阵阵刺痒。刚才在办事处,李婶娘上下打量罗成,这又看到他,不知怎么想?随便吧,沈友之想到刚才罗成比划的那个大大的圆,悠然神往,简直等不及1996年赶紧过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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